南心不负系列2:寻思暮想

然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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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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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候的我不知道,“我爸他那么好”究竟有多么厚重的含义。

正如,陆叔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,许多年前,因他一时恻隐收容的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孩儿,愿意为了他去死。

陆叔要走的时候,祁遇和孔离离恰好从外面回来了。我撑着要起床送他,祁遇忙拦住:“别,我送叔,刚好离离有事要出去。”

他朝我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,意思很明显——不会让陆叔累着的。

陆叔注意到了祁遇的小动作,下意识地朝我看过来一眼,我忙摇了一下头。天地良心,祁遇确实向我打听过陆叔是不是有什么事,但这是个人隐私,我什么都没说。

陆叔的嘴角勾起一抹笑,不知是为我的有意隐瞒,还是为祁遇的敏感体贴。他抬起手,拍了拍比他还要高的男孩子的肩膀:“走吧。”

他们三个走了,病房里剩下我一个,我睁着眼睛平躺,脑袋里安静地回放着我和陆寻认识这么久以来的种种细节。某一个瞬间,我醍醐灌顶,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在拒绝我——

我从小落下阴影,生怕被人驱赶,他又何尝不是呢?生而为人,谁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,因为害怕得而复失,索性就不要开始,这大概就是对谁都温柔以待的陆寻,不让自己再受伤的方式。

我正躺着胡思乱想,病房的门开了,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一起走了进来。我抬起脑袋张了张嘴,刚想问我这伤能不能不住院,一眼瞄到跟在护士后面的男人,我眼皮一跳,二话不说就把脑袋摔在枕头上,闭眼,装睡,一气呵成。

“……这么大的人了,还怕疼?”医生显然是看到了我行云流水的一系列动作,有些啼笑皆非。

我当然不怕疼,我怕丑,尤其怕在某个人面前出丑……

某个人静了静,说:“突然想到有个电话要打,陈医生,您先忙。”

病房的门开了又关,陆寻刚进来,转身又出去了。

我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,想偷看,恰好和医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。他拿着病历本俯视我,一张脸上全是促狭的笑:“害羞啊?”

“……”

我的心情犹如被现场捉奸,一张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。

毕竟又不熟,医生调笑了这一句就住嘴了,他给我看了看伤口,叮嘱了几句不能沾水、不碰辛辣之类的注意事项,又指挥护士给我打了一针破伤风,出去了。

陆寻走进病房,正看到我把一张脸埋在枕头里,整个人化身成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。

他咳了一声,倒也不揭穿我这么做没意义,反倒找了个特别平缓的台阶给我:“饿吗?我买了黎记的糕点。”

我饿得嗷嗷叫,眼泪哗哗地淌,该死的文龙,一点儿都不守江湖规矩,没听过打人不打脸?!

陆寻又咳了一声,居然猜透了我心里的小九九,他顿了一下,友善地提醒:“被你揍的那个小伙子,我也见了,嗯……脸很五彩缤纷。”

他不说我倒是忘了,姑奶奶我是谁啊?人称小恶霸。文龙敢招呼我的脸,我自然也揍得他鼻青脸肿。这么一想,他比我惨,也比我丑,我怕什么?我“唰”地一下拉开被子,坐了起来。

陆寻看着我,我也看着他,眼看他眼睛里清楚地写着“疼不疼”,我硬是把疼痛强忍下去了。

然后就是吃点心。

我受伤了,胃口倍儿好,每一个口味的都抓起来尝了尝。陆寻见我食欲这么棒,眉眼弯了弯,他什么也没说,走到靠墙的沙发那里坐下了。

我嚼着糕点,视线巴巴地紧追着他:他穿这件灰色大衣,可真好看。

真好看的陆寻一直没说话,真不好看的我一直吃啊吃,这期间,我们简直是心有灵犀,谁都没有提那场架。

一大盒糕点,我慢悠悠地吃了快半小时。吃完时我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钟,七点了。窗外的天空已经全黑,我打了个小小的嗝,问:“晚饭吃什么?”

陆寻有些叹为观止地看着我,分明是不敢想象我的食欲竟如此持久。我撇了撇嘴巴,半委屈半撒娇地说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今天体力消耗大……”

钟夜从病房外推门而入,听到的正是这似嗔似羞,仔细品味还有点余韵悠长并令人遐想的一句话。

他当场呆愣住了。

掐指一算,这是我拒绝钟夜以后,我们见的第一面——毕竟有那么多年的交情摆着,我和文龙血战的时候,他从背后袭击我的那一回就不算了——这场面可以说是非常尴尬。

我的本能反应是去看陆寻,他从沙发上站起来,与钟夜平视,态度倒是挺客气的:“钟主播有事?”

钟主播看了我一眼,一脸冷淡地说:“路过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眼瞅着这两个人明明没有话却硬要聊,我默默地捏了把汗,好在万年暖场王陆寻开口了:“祁思饿了,我们正要去吃饭,钟主播一起吗?”

我:“……”这难道不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尴尬?

我皱着眉看陆寻,钟主播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。不愧是市台的台柱子,他台风特别稳、字正腔圆地说:“好啊!”

我:“……”

突然头有点痛,我可以不去吗?

最后,三个人一起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西餐厅,路上我扒着车窗,对路两旁的火锅店各种流口水。陆寻看到了只是摇头笑,钟夜则毫不客气地瞥了我一眼,脸色和声音都冷冰冰的:“你的脸不打算要了?”

他一开口就带着气儿,我的第一反应是:哎,你怎么骂人啊?然后才回忆起脸上的伤,我讪讪地收回垂涎三尺的视线,坐好了。

到了餐厅,点了餐开始吃,那才真叫一个尴尬。

我右手被文龙挠了,切牛排的时候有一些吃力。“我来。”同一瞬间,陆寻和钟夜齐齐伸手,要替我代劳,只是刚好一个人拿走了刀叉,一个人端走了盘子。

“……”

他们两个人默契得简直像是前世有缘,现场本来就尴尬的气氛,顿时诡异到了极点。

就这么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顿饭,我借口去洗手间提前离席,恰好撞到服务生正在为难:“陆先生是我们家的VIP顾客,他已经交代要记他账上了,可另一位先生明确表示应该由他来买单……”他一脸忧愁地看着我,“您说该怎么办?”

好办。

三分钟后,我洗了手重回座位,刚坐好,服务生走过来把一张金色的卡递还给钟夜。临走之前,他又悄悄朝陆寻做了个“一切按您吩咐”的表情。

我低着头划拉手机,心里想:身无分文,幸好我有支付宝。

吃完了饭,该回医院,我没想到钟夜居然还要跟。

“钟主播。”陆寻显然也有些意外,他和煦地道,“医生说祁思多是皮外伤,没有大碍,您是……还有其他担心?”

“毒舌王”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,钟夜目视前方,轻描淡写地回:“她我才不担心,我是担心别人。”

我:“……”怎么着?合着我有狂犬病啊?

眼瞅着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我是个不安定因素,我实在是有些心塞:“文龙不在这家医院,”他语气差,我的自然也好听不到哪里去,“他不惹我我就不会跨院揍人,你大可放心。”

钟夜还是面无表情,他一个字也不再说,只是铁了心仍不肯走。

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:“不会是——”

我还没有“不会是”出个所以然,仅剩一丁点电量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。我掏出来看一眼,号码很熟悉,来自大洋彼岸。

这个节骨眼上打电话,自然不会是心血来潮,我抬起头,和钟夜一样面无表情:“……你打小报告?”

钟夜沉默。是默认。

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:“我上一次输了比赛,也是你给我爸通的信儿?”

钟夜看着我,镜片后的桃花眼狭长漂亮,他像是根本没看到我眼底的受伤,平静到几乎有些冷漠:“我是为了你好。”

……害我被骂得狗血淋头是为了我好?害我被勒令不许再做喜欢的事是为了我好?害我随时可能要休学、要背井离乡是为了我好?原来,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对“好”的定义却如此大相径庭——是谁说钟夜是最了解我的人?哦,对,是我自己。

我真是可笑。

“祁思。”夜幕重重,我们三个人相对而立,一晚上都别扭的气氛终于降到了冰点。钟夜先是看了一眼一直缄默的陆寻,然后凝目向我,一字一顿地说,“我早就说过,不会让你重蹈竹言的覆辙。”

竹言是谁?是我们小时候,巷子里的一个疯女人。

十岁那年,我被我爸赶出家门,夜深人静,幽长的小巷里有犬吠,有电视机的声音,还有竹言低若鬼魅的呜咽。

都说竹言是疯女人,无非是因为她爱打人——打的,是拿着石子来砸她的人。保护自己有错吗?没错。所以大晚上的,竹言跛着一条腿,像只鬼一样出现在我面前,我盯着她,说不怕是假的。但紧接着,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,递过来一样东西,我迟疑了一会儿,接了。

她递给我的,是一块糖。

整条巷子,没有一个人喜欢竹言,她这颗糖得来有多不易,难以想象……但她把它送给了我。

从那天起,我和竹言成了朋友——其实也算不上,我要上学,要写作业,偶尔还要替祁遇打架,我这么忙,能为她做的,充其量就是把用零花钱买来的吃食分享给她。

我们并没有过多接触,却还是触怒了邻里。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散播祁老师的女儿和竹言老在一块儿的消息,消息传着传着,到了后来,变成了:哎呀呀,就是那个特别严肃、书教得极好的祁老师哦,他的女娃娃呀,也要疯了!

特别严肃、书教得极好的祁老师,大发雷霆之怒,他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顿,锁在家里,勒令我再也不许和竹言见面。

后来的后来,我才听说,竹言在我们总见面的墙角等了我好几天,一直都没有等到我。又有恶劣的孩子拿了泥巴和石头砸她,一边砸,一边笑:“别等了,祁思被她爸打断了腿,再也不会来找你了!”

他们幸灾乐祸,然后添油加醋,极力地夸张了我爸对我的惩罚。竹言听了,什么也没说,她浑浊的双眼依旧无神,脏兮兮的脸上神情寡淡,仿佛什么都没听说。

然后,有一天夜里,她悄悄地走了。

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,也没有人关心她为什么离开,直到几天后,有人路过河边,发现了失足跌进冰河、已经泡得不成人形的她。

一时之间,巷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,有暗暗高兴疯女人死了终于清净了的,有嫌晦气说要在自家门口撒石灰粉的,还有人恶意地揣测:竹言在巷子里待了十几年,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啊?会不会是有什么人逼着她离开?

人云亦云,以讹传讹,没多久,“特别严肃、书教得极好”的祁老师,变成了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看着是个好东西,原来这么心狠手辣”的祁文延。再过没多久,祁文延在巷子里无法立足,举家搬走了。

钟夜所说的保证,就发生在这个时候——那一天,一切都是乱糟糟的,搬家公司进进出出地搬着各种东西,终于得见天日的我呆呆地站在路边。他走过来看着我,明明才十四岁,他却信誓旦旦地承诺:“思思,你别怕,我会保护你,不会让你变成竹言那样的。”

时隔多年,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感受,我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在我心目中比父母还要亲近的夜哥,我哑着声儿,说出了那么多天以来的第一句话:“你也觉得我会疯?”

从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,看起来和我并没有沟通障碍的钟夜,其实和我的父母一样——他们当然关心我,希望我能健康成长,希望我能变得漂亮,希望我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人生,却唯独,不希望我做真正的我。

一番回忆,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爬满了我整张脸。陆寻眼瞳幽深、一言不发地看着我,我哭成这样肯定丑,就没敢看他,直勾勾地盯着钟夜。

口袋里的手机停了又响,我擦了把泪,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,然后果断地摁了关机,抬起头看向我的夜哥。

“竹言没疯,她是个好人。”我没想到有朝一日,我会用这么疏离冷漠的态度和钟夜说话,“我爸把我赶出门,我一天都没有吃东西,是竹言,她明明饿得肚子直叫,却把唯一一颗糖给了我。”

漫漫寒夜,从来没饿过肚子的我饥寒交迫,直打哆嗦。那个所有人心目中又疯又可怕的女人,她递给我一颗不知道留了多久不舍得吃的糖,说:“天快亮了。”

“竹言不是疯子。”我红着眼,又有一滴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,我把我这么多年都没机会说出口的心声,和我耿耿于怀了太久的执念,再一次对钟夜强调,“她很好,我不怕变成像她那样的人。”

那一天,回到医院,我二话没说倒头就睡了。白天打了场极度消耗体力的架,晚上又哭了这么一场,我入睡很快,且睡得极沉,丝毫没再去想我能不能出院,以及究竟谁会留在这里陪我。

我就这么闭眼睡到了第二天早上。睁开眼睛时,我看到的是一盏米黄色暖融融的落地灯和墙上嘀嗒走着的钟,以及坐在沙发一隅,单手撑着侧脸,睡着了的年轻男人。

病房里开了空调,温度适宜,他把灰色羊毛大衣脱了,只穿了一件纯白色的毛衣,睡容像孩童一样恬静。

他长得可真好看啊……我近乎贪婪地看着他,怎么看都只觉看不够。就这么痴汉地盯了不知道有多久,那只修长漂亮的手轻轻一动,紧接着,手的主人睁开了眼睛。

四目相对,他的眼睛里是甫醒的懵懂,特别像一个无邪的小孩儿,看得我心脏乱蹦。睡了个好觉,睡醒看到的就是喜欢的人,我忽然觉得心情大好,忍不住咧了咧嘴。

陆寻也笑,他一边坐直了身子,一边用手指揉了揉额角:“醒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饿不饿?”

“嗯?”

他从沙发上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手腕:“带你去吃早饭。”

我有点怔——“现在?”瞄了一眼墙壁上的钟,早上五点有开门营业的店?

事实证明,有。

陆寻轻车熟路地把我带到了一条我从没来过的街,整条街道曲径通幽,街道店铺古香古色,每家店面都是红檐黛瓦,门口还挂了旗幡和一只火红的灯笼。

“想吃什么?”沿街灯笼的光映照在他脸上,他如一位英俊的贵公子,闲庭信步地走着,微笑着介绍,“有各种粥,油茶、春卷、豆腐脑、油条、煎饺、小笼包——”

他还没列举完,我特别没出息地“咕咚”一声,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。

陆寻看着我,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,他替我说出内心的渴望:“要么,每一样都尝一尝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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